-天蓝蓝的自留地-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一个子博. 堆放各种日常、杂物、杂谈、安利和未完成脑洞. 主博 @水韵天蓝 堆放二次元同人文.

 

番外·青丝

番外·青丝

 

 

他睡起来,觉得身上懒懒的,好似轻浮着一般。

门半合着。他就倚靠在门框边坐在廊间。居室内很幽暗,向里望了一眼,摆在榻边的一面铜镜恰巧映照过来,镜中朦朦胧胧,好似覆了些许秋霜。又望向外面的庭院,见自己的衣上竟也沾上了雪白的颜色。

夕阳斜照,庭院里开着龙胆和桔梗,或蓝或紫,娇小可爱,星星一样地散在微微泛黄的草间。

明明还不到结霜落雪的季节。

这时走廊另一头走来一个人,栗色短发的青年公子,穿靛青的宽袍和素白的里衫,带着两袖飞鸟,端着刚煎好的茶到他面前。

「你醒了?」

青年公子笑着向他说话,倒好了一杯茶递予他,清香四溢。他便伸手去接,同时「嗯」地应答了一声。然后,他听见自己喑哑的、像被闷在胸中透不出来的声音,看见了自己枯瘦而布满皱纹的手指。瀑布一般的白华从肩臂滑落,倾泻身前。

一瞬间的茫然与恍然。

白发垂千丈,青丝无一根。(1)

年轻时再如何狂妄张扬,骄纵得意,不识天高地厚,不察月寒日暖,飞光一过,终有尽头。(2)

没什么可抱怨的。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若要回溯往昔,似乎想得到的已经得到了,想拥有的和不想拥有的也都有过了,天地日月,昼夜阴阳,都在曲折之中游览遍了。如今年老体衰,茶杯都捧不稳,快意的话也说不出一句,倒也算是很合时宜了。

「是时候该完了吧。」

于是将茶送入口中,在心中默默喃喃。那茶水的浅碧色在白瓷杯里映得更是澄澈,让他低头时很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脸。果真。半垂了眼,曾经璀璨的金色眼眸好像将尽的灯火那样,连黯淡的光辉都快要支撑不住了。

只是,那个人。

那位递茶给他的青年公子。从十五岁……应该说是更早的时候起,就陪在他身边的人。

还是初次见面时的样子。

还是这样如春风般微笑地看着他。

他忽然咳嗽起来,险些洒了茶水,幸而那青年公子稳稳地捧住了他的手。那个人的手暖而光滑,有很温柔的力量。眼睛还是那么好看的天空的蔚蓝色。那个人的身上,从来都没有,也不会有时间流逝的痕迹。

这反倒让他觉得凄凉了。

热茶暂放一边。青年公子陪他坐在廊上,屈起一条腿,手臂随意地搭在膝上,坐姿一贯是这样闲适的。他也想坐得放松些,像从前一起喝茶闲话时那样,可腿已经弯不起来了。

心中那股隐隐的凄凉的感觉,不知是为了谁。

沉默了很久,他才开口:「我要是死了……不在了,你会怎样?」

只是凝望着庭中的蓝花儿,并没有去看青年公子。

对方对他这么问丝毫不感到唐突和奇怪。人的衰老不是一夜之间,也许是早就考虑过了吧。依那个人的细腻周全、深思远虑,又怎么会不去多想呢。只不过,那个人思索的时候,他未必知道罢了。这时得到的回答也是平和淡然的:

「我早就『死』过一次了。现在还能『活』在这里,是因为与你结下的『咒』。所以,如果你不在了,我自然也将不复存在于世。」

呼吸一滞。

「……这太不公平了。」

「不公平什么?」

「你还是二十岁的样子。」

「我已经存在了几百年。」

「但你可以永远二十岁的,你应该……自由。」

若不是有他将那个人彼岸的地域中带回后,唤了名字所结下的『咒』……他们因此而彼此依存走到今天,然而,在阳寿终前,它却成为了束缚与枷锁。

「让我来……解开它吧。趁我还有一点力气……」

他想坐正身体起身。却听见对方叹了一声,气息悠长。

「那又能如何?」青年公子轻摇着头叹道,幽蓝的双眼望过来,直视他的眼睛,「越前,那又如何?」

「……」

那个人远远地眺望着天空,像栖止不飞的候鸟。

「时间对我来说本来就是没有意义的。几百年——也许我对这世界很早就没什么留恋了吧。只有与你的联系,是我最珍重的,无论什么都无法与之相比或替代的意义。越前……你真的要切断它吗?」

最后,很温柔地这么问。

是老了吧,他竟无话可答,拿不出一点从前决断的那种干脆利落的气魄。闭上眼睛,往事如走马灯旋转于前,他很想念上一段咒语,但空张着嘴多时,却只说出:

「别为难我啊……」

 

别为难我啊。

「……谁为难你了?」

他一下子睁了眼。

初秋的庭院里,星星点点地缀着蓝紫色的龙胆和桔梗花,都在夕风里摇曳。

向他说话的人弯着眼睛打量着他,好像在看什么新鲜玩意儿似的。

他自知方才是做梦,就是不知道自己毫无防备睡着的样子究竟在那人狡猾的目光下暴露了多久,嘴里哼了哼,「除了不二前辈你,还有谁能为难到我?」

那人听了,还很得意自豪的样子:「哦?我做了什么,让你露出那么苦恼的神色?」

「……有吗?」

「没有吗?」

「……」

自然是不想细说的。好端端的天里,也不知梦那么凄凉的光景做什么,回想起来,只觉得有点扫兴,但同时也有点心惊。

一直以来他都过得很充实,并且本身也不是个喜欢感伤、容易感伤的人,所以并没有太多地去思考这样的问题,或者说是还没有遇上引起思考的那个契机。但其实时间过得很快,一日日地度算起来也许不觉得,可若是站在当下向前回望,就会惊讶于原来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走过了这么多年岁与距离。

十三岁远赴极南之境修行,十六岁开始周游全国,十余年时间里,用这一双阴阳眼,他好像已经把人间几十年乃至一生、一个轮回都看遍了。

然后,某一天,他也会看到自己的终点。

如同在梦中一样,心又悸了一下。

他犹豫了一下,偏头细细看身边那位青年。

不知怎地,却觉得此时和往常一样微笑着的那个人看起来竟然有些不同——和梦里他见到的不同,也和他印象中的不同。

「啊……」

他愣愣地低呼了一声。

那个人,原来并不是初见时二十岁未满的样子。十年过去,容貌的改变并不明显,非要说什么,也就是面部的线条变得更瘦削有棱角了,下巴上能看见疏而细的短胡茬。眼神本来就不张扬,现在则更为平和包容。以前那个人像皎然临风的玉树,清逸俊雅,如今他却是幽径无人处的一株蕙兰,一样的品性,然则不必抛头露面也沁着沉淀下来的暗香,愈发超然人物之外了。

十年间朝夕相处,他们是太亲密了,所以他才没注意到这些逐渐发生的细微改变。

这时才觉看不够,便又眯起眼看了起来,饶是那个人也被他看得不自在了,指着自己问:「我脸上写了什么了吗?」

「没有,就是觉得你……看起来有些不一样了。」他很诚恳。

「不一样?哦——的确有几天没打理了,是觉得我看着老了么?」那人摸摸下巴上的短胡茬,轻松地开自己的玩笑,「难怪你又突然开始叫我『前辈』了,原来是取笑我啊。」

「不是,就是顺嘴而已……」

那人见他撇着嘴,笑着问道:「那你是梦见了以前的事,还是梦见了以后的事于是想起了以前呢?」

简直过于敏锐了。

他不答话,知道自己的不答话会让对方明白这是默认。过了一会儿他说:「就是有点奇怪,我以为你不会变的。」

「唔?」

「你并不受人类生老病死的约束啊。你之前在人世闲游百来年,不就没变过吗?」

「……」

「人类追求的长寿、永生什么的,其实也不值一提吧。」

「……」

他很认真地望着那个人。于是对方也敛了些笑意,很认真地回答他说:「如果你说的是这个——时间对我来说并没有意义。」

果然。

那又为什么要让它在你的身上刻下那些脆弱渺小的人类会受到的伤痕呢?

「我的时间曾经停滞过。我家人死后,我就停留在了那个时候,我原以为自己就会像你说的那样——百来年,乃至永远,都是那时的样子了。」对方顿了顿,「不过啊,它又重新流动起来了,就在遇见你的时候。」

薄唇上绽开了浅浅的笑意。

「人类谈论的长寿与永生——这样的时间,对我来说没有意义。有意义的是与你一起度过的时间。那是无论什么都不能替代,也不能重来的,我连一瞬都不想放过啊。」

「……」

这样真挚又热烈的话已经听得够多的了,可是他仍然止不住心中的波澜,尤其是当对方那似盛进了天空的双眸如此直接地凝望过来的时候。好在面子上锻炼得很冷静。他长长出了口气,朝那人眨眨眼,微微笑了一下。

然后他从衣中摸出一张纸符,夹在右手双指之间。柔软的薄纸变得坚挺如刀片,他抬手轻轻一划,锋利的纸缘便削下一缕他的头发。他把头发绾了结,握在掌心里念起了咒语。

那人在旁不出声地看着,慢慢睁大了眼睛。

他的咒术已十分精进,又有坚定的心志,繁难的事对他来说也毫不吃力。咒语毕,他把青丝交到那人手中,那人却许久都没有合拢手掌收下来。「你这是做什么?」声音凛得像数九寒冬。

他不当太大回事儿地说:「撫物。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它也能维持我下过的『咒』以及那些和我有关的联系。」

「我知道。所以我才问你这是做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为了那个时候,让我——或者我和你,不要为难罢了。」

「那个时候……」

「就算不近,也没有那么远,总会到来的。」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

「是么……」对方紧悬的嗓音在确认到想要确认的事之后终于松弛下来了,面上亦一笑,「那倒也不是不能收下。」于是拢起手心。

他白了一眼,伸手一捞,作势要抢回来,「这么勉强?那要不算了。」

「可别。」被轻松地躲闪开了。

他眼见那人将这缕青丝珍重地收进了贴身的衣物之内,很妥当。夕阳沉得很快,金色的余晖洒了满庭,也照在两人的脸上,然而转瞬即逝。天立刻暗下去了。庭中那些蓝的紫的花儿的笑容变得朦胧难见。

「秋天到了啊。」

那人感慨着。这一天没发生什么事,所以感觉有些漫长。但是季节更迭,然后又是年岁交替,兴许也就是这一弹指、一眨眼间的事。

他并不为此感到遗憾或凄凉,身边的人大抵也是如此。

 

 

 

青丝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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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古今和歌集》有歌曰:“奔腾泻瀑布,一似老年人。白发垂千丈,青丝无一根。”

(2)李贺《苦昼短》:“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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