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抄Ⅱ·第一抄 水宫庆会
本章三至四节改编自明代瞿佑《剪灯新话》中《水宫庆会录》一篇。
三
半夜三更,正是风雨交加时。
越前迷迷糊糊醒来,屋里漆黑一片,只听得风雨呼呼地扑在窗上。
忽然,一道惨白的电光划过窗前,轰隆隆的雷声随之滚来。越前下意识地一眯眼。猛然发现——
有谁就站在他的睡铺前。
面部正对他的是一张大嘴。金绿色的眼睛突出在脑袋两侧,在那一瞬间,黑眼珠子转到前方,与他完成了一次诡异的视线相交。身披鳞片,闪电的光芒打在上面,反射出奇异的银辉。后背还有一块隆起——是鳍。
竟是长着鱼头鱼身和类似人的手脚的妖怪。一共有两只。
他一掀被子坐了起来。
「你就是那个阴阳师吧。」其中一只很有节奏地张合着嘴巴含混不清地说道。
「你就是那个打跑了『山晖』的家伙吧。」另一只也唱和着。
越前警惕,不答。
两只鱼妖同时张开大嘴,又同时顿了顿——
「叫什么来着?」
「越后龙马。」
「哦,越后龙马。」
「越前龙马大人,您好。」
「等等,你叫错大人的名字了!」
「我怎么叫错了?」
「你叫他越前龙马大人。」
「他就是越前龙马大人。」
「但你刚才说是越后龙马。」
「我什么时候说是越后龙马?」
「你就说的是越后龙马。」
「等等,你叫错大人的名字了!」
「我没有叫错,就是越前龙马大人。」
「越前龙马?」
「不是吗?」
「是啊。」
「那不就行了。」
「是啊,本来就没有什么问题啊。」
「哦,对。」
「对吧。」
「嗯。」
「你们等一下——」
越前忍不住了。
他不清楚对方的目的,本打算先观望一会儿。没想到这两条鱼一来一回根本不知所云,不过倒是也听不出有恶意,他一头雾水地问:「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啊?」
两只鱼妖转动眼珠,互相左眼对右眼地一合计,做出身体前倾的姿态开口:「越后龙马大人,宣水之主大人请您过去一趟。」
「……」
越前艰难地扶住脑袋,决定不去管称呼的问题。
宣水——宣林山村里的人把山间流淌的溪河统称为宣水,这些水流各沿各的方向错综地流向低处,其中大部分在出山区时就聚成一股干流流向东部平原,然后汇入琼川——这片地区内最大的河流,最终在伊滕港进入大海。它们提到的「宣水之主」,应该就是掌管这些溪流的神明了。
「宣水之主……找我?」越前疑惑。
「是邀请您。请务必赏光,不要推辞。」鱼妖回答。
「立刻动身吧,大人。要不然就赶不上了。」
鉴于这两个家伙并没有「腰」,一直保持前倾的姿势和他说话应当算得上是非常尊敬的态度了。越前心里不免好奇,一时犹豫,左右一瞄,不知不二和卡鲁宾有没有什么反应。然而两只鱼妖想必是直接把他的不表态当做应允了,背部的鱼鳍突然高高竖起,嘴里兴奋地叫着:
「大人您请跟我们来!」
越前惊诧地见它们张开大口,各自从口中吐出一个大水泡;两个水泡在他面前融合成了一个更为巨大的水泡,泰山压顶一般地朝他压下来——
「等——」
至少给人一点准备的时间啊!
咕嘟嘟——
他来不及叫出声,整个人就被包裹进了水泡中。
隔着水泡的薄膜望出去,漆黑一团的视野中像是填满了涌动的水雾。鱼妖一左一右架住了水泡,各有一只金绿的眼在他两侧盯着他,让他浑身上下不自在。然后,鱼妖忽地腾空而起,架着水泡径直朝窗口撞去。越前毫无防备,在水泡里摔了个四脚朝天,眼睁睁看着墙与窗户极速拉近——他竟就这么直直穿透了出去!
在那之前,还隐约瞥见屋里冲向他的那个人,还有扑过来的长毛猫。下一个瞬间,他已身处屋外的狂风大雨中!
但风吹不进来,雨也淋不透,只见密集的水帘在水泡表面划着弧线凌乱流淌。鱼妖载着水泡毫无阻碍地飞在树林之上,一路向山下俯冲。不知什么时候,那两只鱼眼看起来不再滑稽得诡异。鱼妖的大嘴拉长了,张开时露出尖利的牙齿,鼻端两侧长出长须,额头破出一对角。它们扁平笨拙的身体也逐渐拉长,变得纤细柔韧;人的手脚化为兽爪,鳞片如带纹理的铠甲包裹全身,尾巴如操控方向的桨叶有力地甩动着。
是蛟。
片刻工夫,他们已飞越大半片山区。宣水在大雨中哗哗奔腾。双蛟载着水泡一头扎入湍急的河水中。水面之下,藻荇摇摆,鱼虾潜游,幽光闪烁,竟比暴风雨夜里的陆上世界更有声有色,热闹得多。
也不知潜行了多久,双蛟在河底一个急停,卸下了载着少年的水泡。水泡触到河底淤泥即溶化消失了。河水霎时间涌来,但越前发觉自己并没有被浸湿的感觉,也能像在地面上一样正常地视物、听音、呼吸,活动手脚。
双蛟仍在左右,如同他忠实的护卫,告诉他说:「越后龙马大人,我们到了。」
许多虾兵蟹将整齐地排成两列,向他高举着一双双大螯,像是在热烈地欢迎他。它们留出了一条通道,通向的是一座辉煌的宫殿。
越前一时看呆了。
没想到,这宣水之下竟然还会有这样的地方——真是珠宫贝阙,鳞屋龙堂(3)。宫殿从一块状如巨鳌的岩石上矗立起来,足有三丈高;各样水中游兽的石像坐镇屋脊上,昂首望向四方。明灭的光影随波浪撞在宫墙,使整座宫殿的色彩层层变换,时时不同:亮时显得青白,暗时则如苍黛,金红色砂砾光彩灿灿,闪烁其间。
宫殿的门就敞开在越前的眼前。从中,走出一位身穿华丽银甲的人。那人头顶五寸犄角,面垂一尺白须,仪态威严。他目光一点,护送越前来到这里的双蛟又变回了憨笨的鱼妖的样子。然后他走下台阶,来到越前跟前,张开双臂:
「越后大人屈尊大驾光临敝居,我——宣水之主,不胜荣幸。大人快快请进,宴席已经准备好了!」
「……宴席?」
越前愣了好一会儿,才记起向这位掌管宣水的神明行了个礼。他仍然十分不解,低头看了看自己——由于是从睡铺中被拽出来的,他只穿了一层贴身的单衣,要是说到宴席,他和这富丽的宫殿与宣水之主令众妖相迎的热情是多么格格不入啊。
对方却毫不在意,捋着长须笑道:「大人请随我来!」说罢便摆出「请」的手势。
越前便跟随宣水之主进入宫殿内。一进门,立刻有两名婀娜窈窕的虾女迎上来,替他穿上了一件二蓝底色、金丝穿经纬的外袍,戴上了一顶嵌着珠玉的冠——原来是早有准备。
到了辉煌的主殿内,宣水之主自然居中而坐,在右侧尊客之位专门给越前设了坐具。美酒和瓜果都在案台上摆好了。众鱼虾蟹鳌都聚在殿内,个个都是万分期待的样子。那两只接越前来的鱼妖则分别在越前和宣水之主的近旁侍候,这时已经替二人倒好了酒。
「干杯,越后大人!」
「啊……」
越前和宣水之主碰了杯,喝了酒。宣水之主又命蟹男击鼓,螺童吹号,虾女与文鱼翩翩起舞。在这喜乐的宴会气氛中,宣水之主与越前攀谈起来。
「我听说越后大人是了不起的阴阳师。」
「唔……」
「今日还狠狠地教训了宣林山中那可恶的妖怪山晖。」
「嗯……」
「那家伙品行恶劣,不光人类,我们也深受其害——它喜欢捞山溪里的小鱼小虾,不是吃了,就是抓到岸上戏弄,真是可恶。那可都是我的子民啊!所以,我非常感谢你!」
「哦,也没什么……」
「而且,我的手下青鳞、白鳞从人类那里了解到,你惩治过不少像那样的恶妖,也帮助过许多在人间迷途的善类,还曾与南山那伟大的山神对话。对大人的才能与声明,我打心底里十分仰慕!」
「您过奖了……」
越前不敢怠慢河神,然而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听起来怎么都像是在敷衍。他暗暗腹诽:既然这么仰慕自己,打探了一大圈,怎么还是把名字记错了呢?难不成这尴尬的对话还得一直继续下去?要是把不二一起拽过来就好了,那个人在这种场合一定知道要怎么同对方谈笑风生吧……
好在宣水之主自顾自说得兴致高涨,完全不在意他的反应。奉承完了,河神滔滔不绝地讲起这宣水是如何一处宝地,这才终于说到了举办这个宴会的原因:
「我这宣水看起来很普通,不像那邻城的香川之主和琼川之主,既坐拥秀丽的风光,又受到两界住民的崇敬。但这也是一条重要的水脉呀!或许世人还没有认识到我们的好,但我们可不能轻贱了自己,我不能辱没了自己河神的身份——于是,我就命手下新造了一座气派的宫殿,让大家都知道——我这宣水可是极妙的,我们生活在宣水的生灵们也是很尊贵的!现在宫殿已经建成,当然得办一场盛大的宴会来庆祝!」
这话铿锵有力,名叫青鳞、白鳞的两只鱼妖听得泪眼汪汪,拼命鼓掌:「对、对,大人您说得太好了!」
越前赶紧干巴巴地送上几句祝贺和夸赞的客套话。
宣水之主满意极了,不过随后却稍显黯然,「只是可惜,宫殿还没起好名字,众多殿舍也缺少题额;按照人间的礼规,最好有一篇佳赋来歌咏宫殿,让它的美名流芳百世。但就是因为我们之中根本找不出有这般文才的家伙,这些事才一直搁置着。」
「呃……」
「越后大人——正是在此时,你来到了宣林。」宣水之主神色陡然一变,望向越前,简直是眼放金光,「原来你不仅在阴阳术方面有极高的造诣,就连写文章也是一绝啊!」
「什么?」越前怀疑自己听错了。
「越后大人不必谦虚,青鳞、白鳞今夜都从宣林山上住的人类那里了解到了!那时,大人在村人家中投宿,一阵大风把大人写的许多文稿吹走,村人在帮助找文稿的时候都读过了那美妙的文字。就连你后来回屋之后,他们也还在谈论、回味着呢!而且,文稿上的字迹又是何等隽秀飘逸!如此,要是越后大人能为我这新宫殿题字作赋,再加上大人文字间附着的灵力,那一定会让我这宣水蓬荜生辉呀!」
宣水之主笃定地说完,左右一看,那两只鱼妖猛点头——整个鱼身都在上下抖动。它们还极力模仿起了当时听到的村人的话:
——原来公子不光会对付妖怪和风暴,还会写文章啊!瞧这一篇一篇的,我大字不识一个,但这字写得真好看啊!我拿去给我那认字的儿子看了,他说写得可好了!还说文章要是能写成这样,都能到京都去当官了!
「……」
越前瞠目结舌。
它们为什么就是没听见自己当时说的「不是我写的」呢?!这不是能准确地记住村人的话吗,为什么就是记不住自己的名字呢?!
搞了半天,居然是请他来写文章的……早说嘛,他何苦来这一趟呢!
可还没等他解释,两只鱼妖就手脚异常利索地撤了食案,换上了一张书案,砚台、墨水、纸张、毛笔,全都替他准备周全了,就摆在他面前。
面对宣水之主和宫殿内一众水兽热切期待的目光,越前彻底无语了。
四
……该写吗?
这种东西怎么可能写得出来啊!
那么,就拒绝吧?
越前在书案前坐定,深吸了一口气。
「你们搞错……」
他才说了没几个音节,就发觉宣水之主的脸色瞬间变了。大约是因他迟迟不动笔而早就感到了不耐烦,河神不再客气,眯起双眼,金色的眼瞳中闪烁起诡异凶残的光,「越后大人,到了这时候,你不会想告诉我你不愿意吧?」
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像夜行的蛇蟒在面对竞争者时发出的警告的低嘶。这同他先前大方健谈、开朗快活的样子截然相反。
越前愣了愣。
宣水之主道:「我不明白——我们不过是想留下你亲笔写下的文字与其中的灵力,给这新宫殿讨个好彩头,对于宣水来说,不是天大的好事吗?对于你,有什么妨碍?为了表达对大人的尊敬,我派了我最得力的手下不顾路途遥遥地把大人接到宫殿门口,有让你淋湿一丁点、多走一步路吗?宴会筹备得如此盛大,就是怕怠慢了大人。这二蓝金纹袍与朱贝冠,大人已穿戴在身上。美酒与瓜果,大人享用了;歌舞声乐,大人也欣赏了。得了这么多好处,却连这点小忙都不乐意帮?」
「……」
如果不是看在对方是掌管宣水的神明的面子上,越前早就要把这宫殿内掀个天翻地覆,然后拂袖而去了。不讲道理的妖怪他见得多了,但神明之中竟然也有那么蛮横糊涂的家伙,他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自然,对方是不会对此有任何自觉的,甚至还别有意味地威胁他说:
「而且,越后龙马大人——别忘了,我方才称呼你的名字时,你可是答应了的。你还与我碰了杯呢!」
……就这名字,咒得到他才怪。
越前不打算在这里浪费时间了,刚准备脱冠客气地告辞,宣水之主接下来的一番话却硬生生把他摁回了座位上。
只听河神痛心疾首地摇头叹道:「连像大人这样这世上一等一的人都如此傲慢,我竟然还费尽心思地希望提升自己的威望来替宣水取得更多的福祉。我看——都算了吧。什么雨涝、洪水,我统统不管了。在这新宫殿内吃喝享乐,我倒乐得清闲快活。」
该死,所以跟神明打交道就是麻烦!
不过,如果非要这样,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他想了想,微微一笑,气定神闲道:「宣水之主大人,您千万别这么说。有您兢兢业业的治理,宣水一带才能有今天的太平。世人对您都是感激不尽呀。受邀来到您的宴会是我的荣幸,恭敬不如从命,我就先从宫殿的名字开始题,您觉得如何?」
宣水之主一听,立刻喜笑颜开:「太好了,越后大人,快请!」
于是越前就提了笔,蘸了墨,假装发现了什么似的,手上一顿:「哎……」
「怎么了?」宣水之主很急切。
「这墨水……」越前故作为难。
宣水之主一顿,转头就斥责青鳞、白鳞:「不是交代你们去准备上好的墨水吗!」
两只鱼妖惶恐不已:「大人恕罪!可我们是抓了这里最高寿的墨鱼让它吐出来的……」
「宣水里不会有比那墨鱼老贼肚子里的更好的墨了!」
越前摆摆手,「不不,我不是说这墨不好,宣水之主大人千万别错怪它们。只是,水里墨鱼的墨汁同我习惯用来书写的墨水质地不一样,我怕写得不好,损了大人的面子。」
「那……」
「可否烦请大人带一个人来?那个人最清楚我的习惯,能给我研出好墨水。」
「哦、哦!不知是哪一位高人呀?青鳞、白鳞立刻就去!」宣水之主大喜。
「他名叫——」
越前还没说完,忽有两只蟹将跑进殿内,通报说:「外头有个人要求见宣水之主大人和这位越后大人!他说,他叫不二周助。」
越前一笑:「就是这个人了。」
被带到殿上来的是个面容俊秀、气质清逸的青年。留栗色清爽短发,着靛蓝色宽袍与素色长衫,眉眼带笑,温和有礼。他做了自我介绍,拜过宣水之主,很自然地来到越前身侧,微笑着向少年点了点头,道:「我来晚了。」
「来得正好。」越前说。
他往书案上扫了一眼,「那么,我这便研墨。」说罢,从宽袖里摸出一块墨锭和一只砚台,在越前身边坐下,熟练地动起了手。
越前本来还想解释两句现在的状况,见不二这从容的神态和一脸灿烂的笑容,便知没什么必要,搞不好那人已经在旁看了好久的戏了。他暗哼一声,压低声音和不二说悄悄话:
「前辈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鱼妖带走你的时候在房间留下了水渍。」不二道,「顺着腥味儿,很容易就找到了宣水边。」
「外头风还很大吧,你……」
「我看起来就那么柔弱么?不过越前是关心我,我很感动。」
「……谁管你。我是说,你脚程倒挺快的嘛。」
「那是。我是用飞的,本来也不用『脚』啊。」
「你好像特别兴奋?」
「见到这么华丽的水下神宫,心情就不自觉地激动起来了。」
「果然一开始就该叫你一起的……」
「况且,马上就能见到越前泼墨挥毫的样子,实在难得——」
「啊?」
「你会写出什么样的文章来呢?真是期待啊。」
「喂!」
「好了——墨已准备完毕,请吧,越后少爷——您要给这座宫殿题什么名字呢?」
不二笑眯眯的,忽然提高了音量,让越前猝不及防地再一次回到了万众瞩目的中心。
……那家伙果然早就在看戏了!越前心里恨恨。
这下被推上了台,他也没办法了,提笔在纸上一挥而就,在宣水之主迸射金光的眼神注视下,题了宫殿的名字。
刚写完第一个字,他就听到了不二努力往肚子里咽却还是漏了出来的窃笑声。只得忍住劈对方一掌的冲动把字写完:
『宣水宫』
「『宣水宫』……」
宣水之主喃喃地念出来,双眼慢慢瞪成了铜铃一般的大圆。他的长须随呼吸一阵一阵地飘动,头上的犄角似乎还抖了抖,脸上表情似乎很是哭笑不得。
「敢问越后大人,为什么要取这个名字呀?」
「这里是宣水,您是宣水之主,您的居住的宫殿,自然应当叫做『宣水宫』。」越前说得理所当然。
「可是,这不会太普通了吗……」
「宣水之主大人,方才是您自己说不想轻贱了自己的,怎么现在又嫌『普通』了呢?」
「这……」
越前不紧不慢:「将这座非凡的宫殿冠以『宣水』之名,便是结下了『咒』。」
「『咒』?」
「这是我们阴阳师的话。也就是指,从此把它的种种华美尊贵同您和宣水联结在了一起。只要称颂它,就是称颂您;您做了好事、受到拥戴,也会让它更加光耀呀。」
「哦、哦……」
宣水之主豁然开朗,连连点头。越是点头,脸上的表情就越是生动,似乎由越前寥寥几句话联想开了老远,居然还兴奋地搓起了手。
越前心里也很得意,尤其当不二也投来了钦佩的目光。
宣水之主搓着手期待地问:「那赋文呢?」
「赋文……」
越前心一沉。
他赶紧给不二递了个眼神。
不二微笑,不为所动。
他眼睛眨了又眨,眨到眼皮都发酸了……
不二依旧微笑,蠕动嘴唇,给了他两个字:「提笔。」
他只好忐忑不安地提了笔。
不二在他身旁,贴着他耳朵低吟起来。
他忙写下来:
天壤之间,河川最秀;人物之内,神明至灵。既属香火之依归,可乏庙堂之壮丽?故重营宝殿,新揭华名:宣水宫。遂为短唱,助举修梁。
龙骨为梁,灵光耀日;鱼鳞作瓦,瑞气蟠空。(4)
白玉连壁,涛文其上;明珠列栊,水华其中。(5)
云影临轩,栖鸾至也;海色在户,盘螭出也。(6)
雕甍飞檐,可栖日月;绣闼罗窗,广纳仙灵。(7)
……
「你不就是堆叠辞藻……」越前小声道。
「它们不就喜欢这一套?」不二笑。
……
聚雨泉之献纳,汇宣流之灵秀;入琼川之浩荡,接东溟之无穷。
雨顺风调,镇宣林百余里;天高地厚,垂后世千万年。(8)
双蛟直上云端舞,神龙摆尾潜底翔。
万族归,百灵仰;三光合,五福长。
题文传胜事,祥瑞满宫堂!(9)
「这得是多厚的脸皮才吹得出这么多好话……」
收笔那一瞬,越前完全震惊了。
包括宣水之主在内,满殿鱼虾蟹鳌也惊得目瞪口呆。
不二却笑容满面,还带头高声称赞:「写得太妙了!」
他这么一喊,众鱼虾蟹鳌也纷纷回过神来,一起嚷嚷:「太妙了!太妙了!太妙了……」
宣水之主已经激动得犄角乱颤、长须乱飞了,眼中甚至蓄满了热泪。他语无伦次地说:「哎呀,哎呀!我从来没读过……怎么会有这样的……怎么能有这样的文字!哎呀,原来还能这么写……妙,妙!」然后如痴如醉地把这篇赋文读了又读。
越前更惊了,望向不二:「你刚才是在夸你自己?」他好像还是低估了不二厚脸皮的程度。
不二说:「是在夸你呀。」
「毫无诚意。」
「你又来了,夸你你都不听。」
「你每次都夸得很奇怪。」
「哪里奇怪?」
「作文章啊,还问哪里奇怪。」
「我是说你字写得很好啊!比以前进步多了。」
「前辈……」
「呵呵,不管怎么说,河神大人满意才是最重要的。有这一篇赋,又有你『宣水宫』的咒,河神大人想做不到『万族归,百灵仰;三光合,五福长』都不行了。你别看他一根筋又好面子,我听村人说过,这么多年来,尤其是夏季风暴多发的时候,由山溪汇成的宣水真的没有发生过什么大的洪涝灾害。他真的是一位很尽责的神明大人呢。有座好宫殿,得些好话,也是应该的。」
「这我当然知道啦……」
二人说了一会儿话的工夫,整座宫殿都变得热闹喧腾无比。宣水之主站在中央,一刻也不停地大声指挥:「快叫墨鱼老贼来把这篇文章再抄一遍——不对,是十遍!二十遍!我要把它贴起来!你们还不快奏乐!还不快唱歌!虾姬、鱼姬,还不快跳舞!青鳞、白鳞,去倒酒——给越后大人和这位公子倒酒!还有什么佳肴仙果,统统都拿出来!」
「是的,大人!」
两只鱼妖领命,「嗖」地一下就游没了影子。然后又「嗖」地一下游了回来,摆好了酒杯与果盘,报告:「大人,还有件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
「越后大人还没有写下自己的名字哪!」
「哦,对对对!要是没有越后大人的署名,这篇赋文的力量可要大大减损了。你们两个偶尔还是能记得一些要紧事的嘛!」
「要紧事我们当然是记得的。」
「要紧事我们是不会忘的。」
「等等,你说你不会忘什么?」
「我忘了什么?」
「要紧事?」
「有要紧事吗?」
「没有吗?」
「不是你说有吗?」
「我没说呀。」
「那就是没有了。」
「那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宣水之主见状,十分尴尬地朝越前干笑:「越后大人,见笑了……」
越前笑道:「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
在青鳞和白鳞的争执声中,越前提笔,潇洒地在文末签了一个:「越后龙马」。
他签完,青鳞和白鳞忽然停住了,转过来一起瞪着金绿的大圆眼,吐着泡泡道:「越后大人,您还没有写名字啊!……咦,这不是写了吗?怎么回事?等等,是你记错了吧!」
五
接下来,越前和不二受到宣水之主的邀请,在宣水宫中饮酒畅谈,欣赏歌乐。宣水之主带领他们参观了宫殿各处,恳请题名,两人故技重施,合作以「越后」的名义一一地提了,又作了一篇诗歌以记述宴会的盛况。宣水之主大悦,连连道谢,将二蓝金纹袍与朱贝冠送给越前作为谢礼,宴会结束后,派了青鳞与白鳞把二人送回了陆上。
这时,天已经亮了。
由于双蛟的妖力在白日里有所衰退,无法将二人送回山上的民居,就在宣水滨放下了他们。越前的兴致还很高涨:「这更好,省得再走一遍下山的路。」
「但是,我们的行李还在山上。」不二提醒说,「卡鲁宾也还在等。」
「……能让卡鲁宾一起搬下来吗?」
「卡鲁宾是你的式神,你觉得呢?」
「算了……」
果然如不二前夜所说,风雨都停了。碧绿的宣水欢腾地在林间奔流,澹澹生烟。河水倒映着天空中飞掠而过的云影,日光若隐若现。
风暴过后,是天清气爽的好天气。
见越前仰望山头一脸苦色,不二轻笑,捉住了越前的手。
越前讶然回头。
不二笑说:「抓好了。」
「不二前辈?」
少年没有听到回答,但温柔的风包围了他。身体忽然变得异常轻盈——是那风在向上托举着他。双脚离了地。承载他的是宽阔的脊背。雪白的羽翼把他戴上了天空,身边都是云。
飞鸟的鸣声击破长空。随后,传到他耳边的话语却是轻柔的:
「感觉如何?我答应过你的,让你见识见识(10)。」
他无言,只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感叹。
雨后苍翠欲滴的山林如一幅画卷徐徐铺展在下,向四方延伸到天与地的交际线。丝带一般的山溪蜿蜒蛇行其间。刹那间,有点点金光闪烁了起来。原来是云破日出,萦绕在葱郁林间的最后一丝薄雾终于被驱散。
不消一会儿,坐落于山间的村庄就出现在了视野中。越前感到一阵急坠,雪影在眼前翻飞,回过神来的时候,双脚正好稳稳地落在地面上。
不二仍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
不知为什么,望着那人的侧脸,他忽然想起前夜大风入室时他支着脑袋不语的样子和出现半透明部分的身体,想起那些离他而去、目前不知所踪的飞鸟。心无端惊了一下。那个情况是第一次出现。它会出现第二次、第三次吗?
刚才……刚才那短短一瞬间,自己没能用眼睛确认到不二切实存在的时候,要是不二……
会不会还是会有某个时刻,自己不知道,或是无法阻止,不二就那么的……
那时他们谁都没有说太多。话到那个份上,确实是够了。可是、可是啊……
越前便这么呆愣愣地望着不二,不放手。不二察觉到他的出神,牵起两人交握的手,开玩笑地说:「越前,怎么了?不想放手?」
「……」他脸上顿时一热,赶忙松开。
「你刚才在想什么?」
「没什么。」
「真没什么?」
「没有。」
「你表情很严肃哦。」
「好吧,只是在想,要是能这样赶路……」
「那可不行。你寻访各地妖鬼,得一步步踏实地去走啊,不然会错过很多的。」
「嘁,我就是随口一说。」
「所以,这并不是你刚才那么严肃地在想的事情。」
「……」
不二幽蓝的目光探过来,轻易地戳穿了他。
他踌躇,并不想说。
于是不二也没再问。
只说:「别担心。要是让你担心,我也会难过。」
「我……」
「放心吧。这一次不同了。」
「……」
「越前,无论如何……我都不想再与你分开。」
越前低头,摸了摸鼻子,轻道了一声「嗯」。
旅途便按计划继续。两人道别投宿的人家,下山去。下山路上经过宣水边的一间神社,正是祭祀宣水河神的宣水神社。
这神社已经有些年头了,建筑很老旧。越前把宣水之主赠送的东西都交给了神社的宫司,请他好好修缮一番,别怠慢了祭祀的礼节。毕竟,水下的神宫是焕然一新的面貌,陆上的神社也该与之相匹配才好。
神社的宫司很感激,说这一带的居民早有此打算,苦于一直凑不出足够的钱财。问越前姓名,越前笑道:「『越后』就是了。」
离开后,不二一边走一边思索,忽对越前说:「我在想,这个『越后』和『宣水宫』的轶事该怎么写?」
越前一哼:「随便你——我不认识什么『越后』,也不知道什么『宣水宫』,跟我有什么关系?」
一个说完,一个听了,都一笑。
山高水远,旅途才开始,路还很长。
水宫庆会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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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屈原《九歌·河伯》:“河伯鱼鳞屋兮龙堂,紫贝阙兮珠宫,灵何为兮水中?”
(4)这一行与前一段都是(魔改自)《水宫庆会录》原文。
(5)白玉、明珠:《水宫庆会录》。
(6)云影临轩、海色在户:《水宫庆会录》原文。栖鸾、盘螭:曹植《桂之树行》。
(7)绣闼、雕甍:王勃《滕王阁序》。
(8)结合前文提到的宣水地理,和上一行一起魔改自《水宫庆会录》原文。
(9)和上一行一起魔改自《水宫庆会录》原文。
(10)《阴阳抄Ⅰ·南风》,不二说过:「你要是觉得看不清楚,就抓住我。抱歉啊,若我还有足够的力量,就能直接带着你飞了。有机会也让你见识一下才好。」
《水宫庆会录》里的这篇上梁赋,我怀疑也是参考了《滕王阁序》改的……